一穂ミチ：旋转晚餐会

回転晩餐会

作家 · 一穂ミチ

---

一边旋转一边用餐，不知最初是谁想出来的主意。地球日复一日自转，我们也常年在旋转中生活，或许有这种想法也不完全是异想天开。

旋转瞭望餐厅位于大楼第十五层，我在这里工作已接近半个世纪。大学时期为赚些零花钱而开始打工，随后转正，日渐资深，掌管全楼层，成为管理人，再坐上经理之席。餐厅水平地旋转着，坐在座位上就能一览周围全景，似乎已然成为我人生的一部分。我与前来用餐的女性交往、结婚、生子，毫不夸张地说，多亏了这家餐厅才能有今天的我。假如店面静止不动，妻子多半也不会特地赶来一探究竟吧。

餐厅白天仅提供快餐，旋转一圈是六十分钟；晚餐套餐从小吃拼盘到甜点、饮料，总共需要八十分钟。我切身体会着微妙的速度差异，不停地运送酒杯和餐盘，空闲时则发着呆，眺望全景玻璃窗外的街道与天空。我喜欢这份工作，也喜欢那些前来用餐的客人。

店里不乏四十多年的常客。有对夫妻自我做服务生时期起便每年光顾一次。最初他们可能只是恋人，当我们意识到“这对客人每年都在同一天来”时，二人的左手无名指都戴上了戒指。夫人会提前一个月来电，预约夏日末的晚餐，并且指定西边的座位。这是夫妻二人每年的惯例。夕阳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像是宣告长日已尽般缓缓落幕，天空渐渐被深蓝色浸染之时，他们的八十分钟便在此开启。我没有寸步不离，因此不了解详细情况，但二人总是面对面微笑着，在我上餐或询问时应答“谢谢”或“非常美味”。他们穿着的衣裙既不张扬又不过于随意，端庄有礼的夫妻形象在员工之间也颇有人气。

—— 我说那位夫人，是不是腿脚不太方便呐？步伐很沉重的样子。不过，丈夫总是不紧不慢地温柔地牵着她的手。光是看着就觉得治愈，或者说让人憧憬。他们每年都来，大概是庆祝一方的生日或者结婚纪念日吧。

—— 我懂我懂。我男朋友就很过分，之前我在路上摔倒，他居然说“太丢人了，快点站起来”，真不像人话。

我告诫大家不要讲客人的闲话，内心却连连附和。他们一举一动都流露出对彼此的关怀，正因克制才如此深入人心，让我时常反省自己在妻子面前的任性与迟钝。尽管经历数不清的小吵小闹，我与妻子大体保持着良好的夫妻关系（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也有他们的功劳。我想要传达这份微不足道的感谢，便在第四十年的夏天准备了小小的惊喜，拜托西点师精心制作甜点蛋糕，在餐盘上用巧克力酱挤出“Anniversary”的字样。这是前一年偶然听见他们说“明年就是第四十次”后便暗自打定的主意。预约日前一周，我都坐立不安地盯着天气预报，妻子笑我说“你还真是那对夫妻的粉丝呢”。是啊，也许“粉丝”这个称呼再合适不过了。我对他们了解不深，也不打算刨根问底，只是在他们每年一度来访时，尽力奉上愉快的八十分钟，并且以此为傲。我用殷勤营业的笑容掩饰着紧张的心情，将甜点餐盘轻轻放在他们的餐桌上。

—— 啊，这是……

—— 这是本店的特别赠品。去年听两位提到，今年就是第四十次来店了。感谢一直以来的支持。

再度抬起头时，我发现夫人眼里闪烁着泪光，心想这番招待还不至于让人流泪，略微有些惊讶。只听夫人害羞地笑着，说了声“谢谢”。

丈夫静静地掏出手帕，小小举动包含着一如既往的温柔。

—— 我很高兴哦。

四十年。时光荏苒，窗外风景变迁，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夕阳的轨迹难以追寻。我增长了年岁，夫妻二人也上了年纪。旋转瞭望餐厅则不知不觉被列入“昭和复古”的分类。

当惯例的预约变成“一人”时，我仿佛感到一把冰冷的尺子插入后颈，不禁转身打了个冷颤。夫妻二人恐怕比我更年长，若有万一也并非无法预料。毕竟到了这个年纪，“去年还很健康”已无法成为今年的判断依据。当然，也可能是有要事无法抽身，或者伤病在身不得不住院。不论如何，我都感到担心，同时也有些遗憾。

到了当日，果然只有夫人独自出现在店里。她拄着拐杖，迈着比以往更加小心翼翼的脚步，边说着“不好意思”环顾四周，边走向西边的座位。 我轻轻拖开椅子，与往年一样说道“请慢慢来”。夫人的身子看上去格外瘦小、纤弱。去年也是这般模样吗。晚餐主食不再选择肉类，酒量减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餐厅始终沿着相同的轨道旋转，人类却在不断地变化——不，也许餐厅也不例外。

“感谢您今天光临本店。”

在她享用完甜点、喝着咖啡时，我不动声色地走近她的座位。

“我才要说谢谢。今天的晚餐也很美味，多谢款待。”

“有件遗憾的事要告诉您。”

我艰难地开口。

“本店到今年年末就要停止营业了。”

原因是建筑老化带来的安全隐患。虽然翻新重建后将再度营业，但新店不会旋转，而是变成一家可以欣赏夜景、享用精致料理的“普通餐厅”。因此，我原本期待二人能共同度过这最后的纪念日。

“这样啊。”

夫人将杯子放回杯碟上，点点头说“这栋楼也算是老古董了”。

“我也已经变成老太太啦。”

“您独自前来还是第一次呢。”

“是啊。那人今年春天匆匆地走了。”

她的语调轻描淡写，仿佛在描述对方离世的样子。尽管有心理准备，我仍然不免冲击，只好努力不让情绪显露，鞠躬说道“节哀顺变”。

“我每年都擅自期待您夫妻二位来访，所以感到有些寂寞。”

“啊啊，不是，不是这样。”

夫人抬头凝视着我说。

“我们不是夫妻，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哦。”

面对意料之外的回答，这回我没能掩饰住惊讶。

“真不好意思，你认为我们是夫妻吧，毕竟刻意去纠正也挺奇怪的。其实我们两人都有各自的伴侣。”

那么，只是普通朋友？不然是婚外情？窗玻璃的倒影中，我困惑的表情与夜景融为一体。夫人静静地说，“那是将近六十年前的事了。”

“我们乘坐的飞机坠入大海，大部分人都丢了性命。只有我和那个人活了下来。”

我当然从新闻里听说过那件惨剧，关于只有一名小学生、一名中学生生还的报道也铺天盖地。没想到当事人就在我的面前。

“我的腿脚留下残疾，那个人则失去了所有家人。说是什么‘奇迹的生还’。出院的时候，收到的花束几乎要把我淹没。可是我一直很生气，这算什么奇迹啊。所有人都得救才能称得上奇迹吧？我联系上他，得知他也有一样的想法，感到很欣慰。”

她指着西边的天空说“就是那里”。八十分钟，正好旋转一周，回到来时的原位。

“据说那天可以从这个餐厅看到，西边天空中有架引擎着火的飞机。所以，我们决定每年这一天都来这里吃晚餐。仪式或集会什么的，总觉得没心情参加……一直盯着那里看也很痛苦，餐厅能够旋转真是太好了。”

他们经历的凄惨的“那一天”。每年来这里度过的“这一天”。我想起几年前多此一举的惊喜，不由得深深地鞠躬致歉。

“非常抱歉。”

“怎么了？”

“我没了解清楚状况，那时的失礼之举……”

“没事没事，快抬起头来。我啊，完全没有介意。真的。被普普通通地当做幸福的夫妻，哪怕只是一瞬间也很开心。”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视线，迎接我的是她温和的笑脸，即使头发苍白、皱纹满面也未曾改变的笑脸。

“他说‘这是第一次看到你哭呢’，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但一定是这样吧。一年一次，短暂的八十分钟，乘以四十五年，这便是我们的全部。每年来到这里，只为互相汇报平凡无味的生活。没有什么奇迹，只有我们获救并没有意义——我们想要确认，即使这样也没关系。没有抽中彩票大奖，也没有与微服访日的公主坠入爱河，只是普通人那不值一提的人生也没关系。”

这是第一次看到你哭呢。在我听来，那分明就是爱的告白。说不定他喜欢着她，说不定她也喜欢着他。说不定他们彼此都了然于心，却依旧维持着“陌生人”的关系。我暗自猜想，这或许是因为无法战胜那份遗憾。

假如我们在一起，“那一天”的事件便成了为我们两人而设的舞台装置，之类的。乘坐同一班飞机的陌生人，本应不留痕迹地擦肩而过。他们一次次相会，是出于对奇迹的抗拒。

“本来在想之后是不是得一个人来这里，看来时候也到了呢。方方面面，都挺好的。……请结账吧。”

“我明白了。”

她的表情变回“普通客人”的模样，我也重新拾起我的工作，用信用卡结账后，配合着步调将她护送至楼层中央的电梯口。

“路上小心。”

“谢谢。保重。”

两侧的帷幕缓缓遮住她的笑脸，直到电梯大门完全合上。我没有立刻回到岗位，而是注视着自己的工作场所缓缓旋转。她刚才的座位已不在原地。最后一天来临前，还会转上多少圈呢？这个环，这个圆，我心爱的旋转餐厅。

〈おわ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