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本芭娜娜:珊瑚戒指

珊瑚のリング

作家・吉本ばなな

日本二手平台mercari邀请十位作家以「物品×故事」为主题撰写微型小说,本篇为第九篇。

吉本芭娜娜寄语:正因为身处这样的时代,我希望能帮助大家重新审视对待物品的心情。


戴在我中指上闪闪发光的这枚珊瑚戒指,是母亲留下的遗物。

母亲独出心裁,将外祖母留给她的珊瑚戒指重新设计,拿去熟人的工坊进行了一番改造。

18K金与椭圆形的珊瑚设计显得十分老气,仿佛在冲绳国际通商业街上阳光直射的老店橱窗里静置数十年无人问津。原本属于外祖母那个时代的戒指,在母亲的设计下焕然一新,变得时尚起来。

我还记得看到它的瞬间有多么惊讶。

椭圆形的珊瑚外边镶嵌着一圈小小的钻石,有种UFO的感觉。

「妈妈真厉害。看起来漂亮极了,完全不像同一枚戒指。外婆戴的时候倒是原来的设计更合适。」我说道。

「等我不在了就会给你啦。」母亲笑着说。

没想到这句话成为了现实。

母亲长年潜心于陶艺,揉捏泥土的手变得又粗又壮。虽然想把戒指戴在与母亲相同的手指上,但它对我来说太大了。于是我把它与母亲和父亲的结婚戒指叠戴在一起,以免从手上滑落。那枚戒指相对小些,镶嵌着细小的钻石。

「我可不记得跟你结过婚啊。」回老家时,父亲笑着对我说。

「又没戴在无名指。」我笑了。

佛龛上相片里的母亲也露出了笑容。

母亲在连夜将陶器包装、交付后的回家路上,因为蛛网膜下腔出血而撞上了栏杆。真是我的傻母亲。

起初总是紧握双手、以泪洗面的我和父亲,最近也学会了笑着接受。岁月悄然改变了我们。

我的外祖母,也就是母亲的母亲去世时,我们一家因为父亲工作调动正住在香港。

父亲公司租的公寓价格不菲,楼层也很高,可房间却很小,一家三口住在里面好像要黏在一起似的。

当时我还是中学生,对于珍奇事物遍布的异乡充满了美好的回忆。

因公赴任的家庭通常都会聘请帮佣。但由于不愿和外人在狭小的屋子里共处,生来好动的母亲便亲自照料起家务和伙食。

母亲在公寓里过于不修边幅,看起来丝毫没有夫人的架势,总是笑着说被误认为是女佣。

我们居住的地区尽是些坡道,借助自动扶梯行动倒可以不爬台阶。前往离家最近的大商场也需要上下攀登两分钟阶梯,我的小腿因此结实了许多。

由于物价高昂,我们也会多走几步到便宜的市场购物,有时把整条鱼大卸八块,有时买来不明部位的鸡肉进行烹调,手忙脚乱地给母亲打下手也是件乐事。

与病魔斗争的外祖母安详地去世后,母亲暂时回国参加葬礼,但因为没法丢下我不管,又立刻返回香港。外祖父匆匆忙忙地把戒指交给了她。那是外祖母去世时戴着的戒指。

在打理好我的生活,确保我一个人也没问题之后,身为独身女的母亲再度回国,协助外祖父处理保险文件和遗产。

外祖父母的家很小,但外祖父说他独自一人不需要这么大的空间,也无法承受如此多的回忆。因此他决定卖掉房子,在车站的另一边租了一间小屋。协助处理完搬家手续后,母亲回到了香港。

不久后的一天,一贯开朗的母亲一边通着电话,一边噙着泪说「怎么会这样」。

我有些惊讶地走到她身边。

「不过,这也没办法。我知道了,爸爸,没事没事。」母亲说道。

挂断电话的瞬间,母亲便哭了起来。

「怎么了?」我问。

母亲啜泣着说,「我本来想趁过年期间回去,好好整理一下妈妈的房间的。但爸爸想着要尽快出售,瞒着我直接把房子推成了平地。遗物都找人来处理或者卖掉了。妈妈的东西全都没有了。妈妈是个俭朴的人,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不是因为觉得可惜才哭的。只是我本来想亲自追寻着回忆慢慢整理,现在却身居国外,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爸爸只要看到妈妈的东西就会难过,会这么想也情有可原。」

「回忆是不会消失的啊。」

我这样说道。

我是一名编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忙碌的时候很晚才能回家,时不时还有工作上的应酬。

我独自生活的房间完全谈不上整洁。

不过,母亲去世时不断萦绕在我耳边的,正是那句「怎么会这样」。

我忽然在想,或许我可以连同母亲的遗憾一起悉心供养。虽然父亲嘟哝着「等等,我也没闲到这个程度啊」,但他已到了退休年龄,每周只需工作两天。对于孑然一身的他来说,这不也是件好事吗?这样想着,我决定在工作相对清闲的星期三晚上回老家,与父亲共度晚餐,在母亲的房间和厨房里慢慢整理她的遗物。

衣物卖掉了一部分,留下一些我能穿的。破损的衣物则由我亲自设计,改造成短裙或包袋,就像母亲的珊瑚戒指一样得以重生。我将母亲制作的陶器妥善分类,放入厨房的柜子,父母二人用过的餐具则通过网络或市场出售。我向父亲提议,从今往后就用母亲做的餐具用餐。父亲抱怨说放不进洗碗机会很麻烦,但我心意已决。我也拿了一部分到自己的一居室里,小心翼翼地使用着。

学生时代起交往的恋人因为周三无法见面而感到不快,工作堆积到周末导致我睡眠不足,身体也总是疼痛不已。最关键的是,由于被载满母亲气息的各种物品包围,泪水怎么流都流不尽。同事也疑惑不解,明明工作已经精疲力竭,为何我还要费尽心思让自己陷入悲伤。

而我却像推土机一般慢悠悠地前行。

母亲的衣柜里,唯有她最喜欢的连衣裙还静静地挂着。

我留下了一部分首饰,接着与母亲的好友们一一见面,一边聊着有关母亲的回忆,一边哭着将剩下的饰物交给她们。

等到终于将母亲的房间整理干净,只留下包括那条连衣裙在内的几件纪念品时,已经过去了两年时间。我的心里好像有一块石头落了地。

那时母亲未能实现的安然度日的方法,我仿佛找到了答案。

直至今日,我也每周都与父亲共进一餐。我会用母亲制作的餐具,像她一样将父亲爱吃的食物呈上餐桌。

形成这样的习惯,也许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我的恋人、朋友和同事都了然于心,「啊,今天是你回老家的日子」。

当然,身处现代社会工作的我绝非无拘无束,也谈不上事事顺心。不过我总觉得,从母亲那里学到的宝贵魔法,使我的时间稍稍放慢了脚步。

总有一天,父亲也会离我而去吧。就连我自己也终将离开这个世界。

但是,我们珍视的东西会继续存在下去。我们会以全新的方式使用它们,直到生命的尽头。它们中的一部分会继续传递到我的孩子、我孩子的孩子手中。即使没有孩子,我也会找到需要它们的人。

直到完全腐朽破损为止,它们都将作为某个人生活的一部分,得到悉心的呵护。

我常常觉得,人也好、物也好,假如能够重新找到这样度日的方法,那份适合自己的健康心态也会往周围发散。

整理母亲的遗物时,我哭了又哭,把奇怪的东西(倒也不讨厌,就是些莫名其妙的洋娃娃,父亲以外的人写的旧情书,遗忘在书本里的私房钱之类的)一件件收好。为了拿去市场出售,我边哭边洗刷搁置在橱柜上的重铁锅,然后检查各种衣物上有没有破洞和污渍。不知不觉中,我不再乱扔剪刀,不再把衣服从衣夹里拽下来,不小心摔碎杯子或盘子的情况也少了。察觉到自己的变化,我不禁露出了微笑。

那样的时刻浮现的,总是中学时我与母亲手牵着手,从坡道顶端俯视街道的回忆。光彩夺目的异国街道,陌生文字的店铺招牌间,母亲温暖的手上熠熠生辉的珊瑚戒指。


吉本芭娜娜,1987年凭借出道作《厨房》获得海燕新人文学奖,1988年《月影》获得泉镜花文学奖。译本有小说《厨房》《白河夜船》《哀愁的预感》《尽头的回忆》,随笔《食记百味》《想想下北泽》,对谈集《原来如此的对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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