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hreiben im Netz der Sprachen
Yoko Tawada
Published in: akzentfrei. Literarische Essays (2016)
# 1
前往欧洲的途中，我的行李箱里装着一堆急切的疑问：
当我讲另一门语言的时候，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如果海马（Seepferdchen）不再是「龙之子（たつのおとしご）」，而是一匹来自大海的小马，它的面貌会不会有所不同？
如果「饭（Reis）」既能代表米饭（ご飯）又能代表生米（コメ），我会不会不再煮饭，直接生吃大米？
如果人们不说「喝汤」而说「吃汤（Suppe essen）」，是不是意味着我只能烧浓汤？
如果夜晚被分为 「傍晚（Abend）」和「夜里（Nacht）」 两个词，我下班后是否会拥有双倍的时间——「傍晚」去看戏，「夜里」再入睡？日语里只有「夜（よる）」这一个词来形容夜晚，因此人们睡眠时间也很短。
如果课程论文（Seminararbeit）和社会上其他职业一样，被称为一种「工作（Arbeit）」，我会不会更加用心学习？耗费多年时间写论文（Arbeit）是否也不再让人顾忌？可惜的是，日语里关于学习（勉強）的一切都不属于工作（仕事）。
如今，我已在汉堡居住了二十年。有人问我「你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吗？」有人问我「讲德语的你是另外一个人吗？」这些问题让人难以回答。如果学一门语言就多一种人格，那么掌握五门语言的人就有五种人格了。该将其视为拥有五种不同民俗摊位的集市吗？我连一个摊位也没有。我宁愿把自己比作一张网。随着线条增多，网格的结构也愈加密集，由此诞生新的图案。这张网上会有越来越多的节点，疏密各异的空间，未完成的角落、尖端、网格与重叠之处，用于捕获微小的浮游生物。我将它称为多语言之网。
# 2
日语中有不少包含「道」的词。汉字「道」代表「道路」，柔道、合气道、书道（书法）、花道（插花）、茶道等等活动都是理解「道」的方式，亦即理解一种人生或历史进程。顺便一提，我不太喜欢德语的「道路（Weg）」，因为它听起来必须要有个目标，甚至一定要通往真理。我有时会把这个词翻译为「街道（Straße）」，于是花道成了「花之街（Blumenstraße）」，书法成了「字之街（Schriftstraße）」，柔道则成了「柔韧之街（Elastische Straße）」。这些单词听起来开放、刺激且有趣得多。
现代人将柔道归为体育，将书法视为艺术，两者之间不再有关联。但语言中这小小的元素——「道」——将它们联系到了一起，即使说话者并未察觉。
生活在外语环境里的人更容易感受到类似的关联，因为他们时不时要把词汇从一种语言翻译成另一种。借助翻译之镜，语言中的历史痕迹和隐藏图案便清晰可见。图案变得更加明显，同时也会遭到舍弃。比如我无法在说出「北海道（Hokkaido）」时与那座岛屿发生自然、坚不可摧的联系。我会立刻拆分词汇，或直接将它译为另一种语言。不少作家厌恶与母语的这种病态关系，因此避免在国外生活。不过，在和母语甚至语言之间被破坏的关系中，我看到的却是一种机会。像是对语言的恋物癖。每一部分、每个字母都可以被捕捉和改变，语义学上的单位不复存在，言语的河流也不会将人冲走。人们可以停下来，近距离观察那些细节。放大的部分呈现出熟悉之物的全新面貌，让人眼花缭乱。正如难以透过显微镜认出母亲一样，显微镜下的母语也变得面目全非，但艺术本就不在于用熟悉的方式描绘母亲的形象。
词汇中这些小小的元素会独立出来，踏上各自的旅程，去远方寻找新的亲人。
一位汉堡友人曾在书法展上问我，「书道是什么意思？和柔道有什么关系？」对我而言，「道」这个元素就在那一刻成为了独立个体。
我察觉到「道」的存在，但它同时变得扭曲，因为外语的发音抹去了语调和长音、短音的区别。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印刷文字上 。有一次，我在一家茶店的海报上看到「Sado（茶道）」这个词，字母的拼写方式和葡萄牙的一条河流（萨杜河）一模一样。说不定要去往这条河才能获取茶道所需的水。我的思绪越飘越远：「Sado」加上后置词「wa」是「Sadowa」，那就变成了一座捷克小镇（萨多瓦）的名字。在我脑海中，改变形态的单词已经穿过了层层不同的语言地貌。
除了「牛油果（Avocado）」或「龙卷风（Tornado）」这样的外来词之外，德语中以「do」结尾的词并不常见。不过德国音乐完全可以用「do」结尾，尤其是C大调的乐曲。精神分析则可以以「性冲动（Libido）」收尾。
原来的词语接龙（柔道-合气道-茶道-书道等等）传授了一种历史性的思维方式，新的单词链（茶道-萨杜河-萨多瓦-牛油果-龙卷风-性冲动）则提供了更贴近现实的关联可能性，使来自不同文化领域的元素以令人惊喜的方式相聚。
# 3
身处多种语言中的人每天都会把来自不同语言的词汇召集到一起，比如在翻译时，会遇到除了含义相似以外毫不相干的一对单词。有一次，我和麻省理工学院的同行一同思索「非盈利（nonprofit）」对应的德语单词。相对直译的词是「不盈利（gewinnlos）」，但听起来好像本意是想赚钱似的。什么单词能形容自愿放弃经济收益的善意行为呢？另一位同行回答说，德语里「公共福利（gemeinnützig）」就是这个意思。他说得没错，但两个词之间仍然隔着十万八千里。这种情况会让人对单词背后的概念提出质疑，而非从翻译中获得愉悦。我突然感觉英文单词「nonprofit」变得很遥远，因为放弃利润并不意味着一定对全体居民有益。德语中「gemeinnützig」一词也十分可疑，除了政治家和宗教组织，还有谁能断言自己所作所为是为了共同福祉？这个单词通常只用在纳税申报表上。
如果一个德语单词和一个英语单词长得很像，多半是因为在词源上有所关联。不过如今的含义可能已经截然不同。我的汉堡友人告诉我，她在中学时读了许多美国犯罪小说的原版书，很奇怪为什么有那么多高加索人（Kaukasier）被杀害。书里总是这么写：被发现的尸体是一名女性，中等身材，白种人（caucasian）。可在德语里，「Kaukasier」指的就只有出身于黑海和里海之间地区的高加索人。
日语和德语中发音相近的两个词彼此通常并没有历史渊源。比如一种面条——拉面（Ramen）——就和德语的「框架（Rahmen）」发音一样。卖这种面条的店可以叫拉面店（Ramenhandlung）。这两个单词显然没有任何关联，所以谁也不会当回事，只是当作偶然一笑了之。头脑僵硬的人问我：玩这样的文字游戏有什么意义？如今，人们经常能看到不同世界的文字、图像并肩而立。通过移民、环球旅行和网上冲浪，我们更有可能在尚未做好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迎来「并存」。有时我乘坐公交车穿越城市，到处都被不同语言的对话围绕。碰巧传入我耳内的两个句子并没有共用空间，我需要一个框架故事（Rahmenhandlung）将它们连接在一起。
两个单词之间奇妙的关联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超现实主义者曾幻想过一个手术台，让缝纫机和雨伞碰在一起。诗人则可以用押韵将两个单词联系起来。歌德的《西东合集》中有一首诗，把「fort」与「Wort」押了韵，随后又用到了「Orte」和「Worte」。从词源上来说，「离去」「地点」和「词汇」这三个词彼此不相关，所以这种联系也属于文字游戏。但诗歌中的押韵算得上一种传统，因此就不被视为游戏了。
每当我想起这三个词时，脑海中便划过一道闪电。词汇创造出地点，但不论你身处何地，你都已经远远离去。
# 4
将两个相距甚远的词汇联系在一起时，大脑中会划过一阵电流，那是像闪电般美妙的感觉。发光的计算机屏幕让我们上瘾，正是因为它会让我们想起那道闪电。无聊之人发送的电子邮件其实和他们的手写信一样无聊，可透过闪烁的屏幕表面，每封邮件都能佯装充满活力。网络超链接提供的信息并不比图书馆里的信息有趣多少，但电子光线让我们想起大脑中划过闪电的那些瞬间。如今，我们不必再消耗体力，能量只需通过电线插座流通。不过要当心！发光的计算机屏幕就像可卡因，谁若是始终处于兴奋的极点，很快就会精疲力尽。此外，认为电子文本的内容和形式一样「闪闪发光」通常只是种幻觉。
人们可以在体内制造类似药物的物质，也同样可以转动脑子产生电流。尽管这番过程十分乏味，进度始终缓慢，未必总能成功，但比起可卡因总归要有益得多。
当我说「大脑中划过闪电」时，并没有在使用隐喻。事实上，我的意思恰恰相反：计算机技术借助电流实现的成就，才是在模仿大脑中划过闪电的古老感觉。
计算机技术的许多方面是在将书与人之间古老的关系模式具体化。超链接就像是曾经的脚注。痴迷写作的学者所标的脚注印刷小巧、极度讲究，常常散发出图书馆里的尘土气息，蕴藏着一股疯狂的激情。而超链接不过就是信息而已。
文本与读者之间的互动游戏早在数千年前就已存在。众所周知，文本在每次阅读时都会发生变化。
因此，人们不必将计算机技术视为文学生活的延伸，而应当把它理解成一种无目的的形式限制，从而发挥创造力去使用。从诗歌韵律、易位构词及日本俳句的规定中可知，严格的形式规定乍看之下陌生而肤浅，实际上对诗歌而言至关重要。通过各种游戏规则，作者无穷的智慧得以从有意识的秩序中解放出来，否则这种秩序会将其制约。
我也会偶尔把计算机的无能视为对工作的创造性干扰，尤其当它无法将语音文字转化为表意文字之时。用日语写作的时候，我必须先敲出语音字符（不管用假名还是字母）。键盘上可安装的按键有限，没有一台计算机配有表意文字的键盘。我得在输入每个句子成分后敲击空格键，将特定的概念转化为表意文字。电脑必须先理解文本内容，才能从数千个表意文字中找出正确答案，可它无法理解，所以会选出让人意外的字符。对我来说，这是将词汇从语境和含义中解放出来的机会，也是发现与素不相识的词汇间深藏、扭曲的亲属关系的机会。
昨天，我试图用日语输入「茶道（Sado）」这个词，屏幕上突然出现法国作家萨德（Sade）的名字。谁会把他和茶道联系起来呢？计算机又一次没能理解我的文字内容，把这两个词召集在了一起。萨德侯爵与茶道的故事还有待人类去书写。计算机可以创造一场令人惊讶的相遇，却无法将一段关系的铺展娓娓道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