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kzent
Yoko Tawada
Published in: akzentfrei. Literarische Essays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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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音是口语的面孔。它的眼睛闪烁着贝加尔湖、黑海或其他水域的光泽,取决于说话的人是谁。
我的语言之眼里流淌着太平洋的海水,无数元音如岛屿般漂浮其中。要是没有它们,我便会被淹没。
德语的元音不够多。我会把「Lufthansa」(汉莎航空)念成「Lufutohansa」(ルフトハンザ),给每个辅音都配上一个元音。不然的话,那些只属于元音的感情该何去何从?
只有辅音存在的世界会是什么模样?试着念出「k」或者「g」,感受一下身体的反应吧。依我看来,它们听起来像在拒绝,像在划分界限,像一种含糊的借口。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因此发音时尽可能地放松,即便这让我的日本口音更加明显。爆破音「p」和「b」也让我头疼。它们听起来充满怒气、轻蔑和排斥。念这些辅音时,我会尽量把气流往里收,好减轻它们爆炸的响声。
当然也有更温和一些的辅音,但这不代表我就能发音标准。比如「r」和「l」就像一对同卵双胞胎姐妹,总是让我混乱不已。下面是一些区分发音的训练:
- Durch das lustvolle Wandern in der Natur wandelt Herr Müller seine Gesinnung.(大自然中愉快的远足让穆勒先生改变了态度。)
- Der Rücken eines Ponys ist niedrig und deshalb niedlich. Wäre er doppelt so hoch, wäre er halb so niedlich.(小马脊背低矮,因此也很可爱。如果高度翻番,可爱将会减半。)
- Kein Bücherregal ist illegal, egal welche Bücher da stehen, genauso wie kein Mensch illegal ist, selbst wenn er mit einem Akzent spricht.(书架上放什么书都不违法,正如人说话有口音也不犯法。)
口音会把两个毫不相关的词意外地牵扯到一起。在我的口中,细胞(Zelle)和灵魂(Seele)听起来就十分相似。
我并不是想要区分地域色彩、外来口音、社会方言和语言障碍。恰恰相反,我认为应该将每一丝偏差都视为创造诗歌的机会。
称之为「偏差」也有些奇怪,因为我不确定是否存在所谓「标准」。我在日本的德语课上听说,最纯正的德语要到汉诺威去找,不是在街头巷尾,而是在剧院舞台上。可是没人一出生就呆在汉诺威剧院,且从未踏出过门半步。因此,没有口音的人是不存在的,正如脸上没有皱纹的人也不存在一样。口音是口语的面孔,而眼周、额头的皱纹每时每刻都在绘出新的风景。说话者穿越了这些遥远的风景,留下印记,谱上乐曲,塑造、供养、支持甚至摧毁它们,这在他们的发音中全都清晰可见。口音就是人的自传,在回顾之际被写入新的语言。
口音是一封慷慨的邀请函,邀人前往地理和文化上的远方。现代化的大都市里,人们得时刻准备好在午休时间奔赴世界各地。餐厅的服务员一开口,我便踏上了去往莫斯科、巴黎或伊斯坦布尔的旅途。她的口腔是夜晚的天空,下方的舌头代表着欧亚大陆。她的呼吸是东方快车,而我登上火车开始夜行。
带着口音说话让人感到自在。口音是人的私有住宅(Eigentumswohnung),正如字面意思一样,这是他的所有物(Eigentum),即使经济危机来临也雷打不动。人们总是将其含在口中随身携带,因此总能在属于自己的四面墙内从容地用外语交谈。
假如没有口音,人们恐怕很快就会忘记彼此之间存在多大的差异。
口音也能带给人勇气,因为它证明成年人仍然可以学一门完全陌生的外语。如果从小开始接触外语,就不会带有口音了。即使年岁已高,我们依然能扩大味觉范围,种下新的假牙,训练口腔肌肉,滋生更多唾液,给脑细胞按摩、通气。语言学者的目标并不在于完全融入目的地。我们可以随时学一门新的语言,同时将旧语言作为口音妥善保存。
远道而来的人要是没有口音,看上去也不像异乡之客,就会遇到麻烦。我有位德国友人的女儿便是如此。生长于美国的她不敢去德国的邮局,因为她讲得一口纯正德语,可在工作人员说到「挂号信」「货到付款」或「运费到付」时却一头雾水。如果她有口音的话,对方就会表示理解,耐心地向她逐字解释。可惜她没有。她告诉我,别人有时会以为她脑子「不太正常(nicht ganz dicht)」。
对于掌握多门语言的诗人而言,脑海中的墙壁「不太严实(nicht ganz dicht)」兴许是个优势。透过墙壁的缝隙,一种语言的声音得以渗入另一种语言,奏出不成调的音乐。
今晚是吃奶酪火锅还是古斯米?现代都市生活中被称为「选择困难症」的奢侈问题,可以通过口音轻松解决。说话有口音的人能在舌尖同时尝试多种语言,比如阿拉伯腔的瑞士德语就能成为一场听觉盛宴。奶酪火锅还是古斯米的选择题也就不复存在。
有些人会潜意识地贬低有口音的人。他们一旦听到奇怪的声音,就会在体内释放激素,将危险信号传至大脑。我不知道这些基因是石器时代的遗迹,还是大众媒体操纵之下的产物。放眼历史,外国口音带来了无数的积极经验。假如没有那些带着荷兰口音的人,恐怕德国首都至今仍是一片沼泽。
人们最近总提到「移民背景」,就好像在身后背着什么深不可测的东西。而口音是移民的「前景」。
就连本国人也会有各种各样的口音。许多人试图擦除这些痕迹,仿佛不这么做,他们成长过程中难堪的生活处境便会暴露于世。可又有什么处境不令人难堪呢?一位慕尼黑人的父亲通过无情的银行业务发财致富,他那研究文学的儿子因此十分难堪。一位杜塞尔多夫女性的母亲来自偏僻地区,也就是杜塞尔多夫(Düsseldorf)以外的真正的村庄(Dorf),这让她的女儿感到难堪。毫无道理。然而道德说教并不能消除他们的羞耻心。
所幸的是,我们从来无法不带任何口音交谈。否则,我们的语言将变得苍白、顺从、无趣、拘束、僵硬、胆怯、单调而冷漠。那将不过是口语所剩下的些许腐烂残渣。